藝術藉由隱藏自我指涉來進行自我指涉:《社會中的藝術》書摘(下)

雖然說作品本身的「本質」是沒有在創作前被籌劃好的,但是正是因為創作的過程中,其實涉及到「邊做邊觀察」的歷程,因此所謂創作者「風格」的建立,正是一種在「自己是自己作品的觀眾」的「觀察」時,嘗試去為自己作品建立出的一種觀察上的「統一感」。從這樣子的對於「風格」的理解中,我們其實可以看到一種觀察者與創作者之間的暗通款曲,仿若因著創作者因為也作為自己作品的觀察者可以設想觀察者怎麼去觀察,因此它投其所好,滿足觀察者對於作者與作品連續性的想像,甚至是作品與作品之間連續性的想像,因此觀察者也回饋給創作者一個本不屬於他的完整——或者更該說,他知道怎麼操作了一個完整形象的媒介,而誘惑評論者去一同完成這個拼圖。

評論與自我描述

在《社會中的藝術》中後段開始,盧曼開始分析藝術史從文藝復興的發展開始,藝術作品如何作為一種交易品而同時必須引入評論家的評論來作為「作品/商品」價值判準的來源,而這種互相把對方當成理想讀者而作為推展自己論述/創作的基礎的循環,讓藝術本身更方面的「自我描述」都逐步地漸漸清晰而獨立,在這樣的發展之下,藝術界漸漸地成為一個「獨立運作」有自我規則的系統。

而屬於藝術領域獨有的「自我描述」,其實更精確來說,是一種自我產生自我描述的一種自我描述,亦即,藝術作為一種系統,他本身就是以下列的方式去運作的:讓這個系統能夠有效地生產出各個有獨自規則的子系統,而這些子系統的獨自規則是有這些子系統去自我界定的。因此盧曼認為,諸如結構主義或是符號學的理論,他本身是一個在「藝術作品」被獨立出來後才會成立的理論,只有當「藝術界」與其他領域(例如宗教界)脫離,而不再作為指涉其他領域的媒介時,符號才能真正地成為作為作品本身自我指涉上有作用的差異;而只有在藝術系統成熟到能夠運作出各個能獨自建立規則的子系統時,同樣的符號才能真正地在不同的作品中因著不同作品的封閉性而產生出不同的語意。

這樣自我構築規則的子系統,回應到一開始盧曼所謂的藝術作品是作為「一階觀察」與「二階觀察」的結合,似乎意味著不同的作品展現出的是一種不同觀察世界的視野,同時在作品中也後設地將他們觀察視角的線索在作品中呈現出來。因此盧曼說,對於藝術作品的觀察是一個複雜的觀察活動,你是要在知道他是假的情況下當真,但是又必須在當真的情況下因為意識到他的假,才能如實接收到作品裡頭的真。

裝飾與真實與虛構的再進入

這也引申到盧曼對於藝術作品另一層次的界定,盧曼認為藝術作品是一個隱藏差異的差異,他把這個概念應用在藝術作品的「裝飾」上,他說「裝飾是一種時間性。裝飾是一種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尚未被決定下來之活動的時間性。也就是說藝術作品是一種透過隱藏自我指涉來進行自我指涉的存在。藝術作品不能夠一目了然,他需要人像是進入迷宮一樣進行探索,但是探索到最後他會知道所有當初他不明白的各個元素意義,如果以小說來舉例,就是每個情節所代表的意義。但其實所謂的知道每個情節所代表的意義,其實更像是後設地去接收到作者如此設計的用意——作者設計在作品中作為一種二階觀察——所以有時候不禁覺得,評論人對於文本的評論的思路基礎,其實都是必須要去後設地想這個設計的用意然後才能產出對於文本理路的分析,在這個情況下,口語中表達的「作者的意思」或是「導演的意思」其實不過只是一種「二階觀察者」的另一種不精確道表示。

這也就是說,創造藝術作品的過程中必須要進行自我指涉的隱藏才能進行真正的自我指涉,所以「裝飾」(文學中可以看成是一些看似是修飾用的無關緊要情節),也就是那些初看被視為只是無關緊要,錦上添花的環節。他會在進行一段藝術的觀察活動後,而被領悟出是表達某種意涵的要件。裝飾就是一種自我指涉的隱藏,但最後卻成為自我指涉的要件。而這個變換的歷程是需要含藏的時間性,也就是觀察藝術活動的時間性,所以盧曼說,裝飾是一種時間性,是一種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尚未被決定下來之活動的時間性。

其實盧曼這組概念,在偵探小說上的呈顯是非常明顯的。偵探小說就是一種隱藏差異但又要同時設定差異的文本設計,偵探小說如果隱藏差異不好,兇手馬上就會被猜到,但是偵探小說如果沒有設定差異,那兇手出來的時候就完全不可能給讀者任何驚喜,因為偵探小說的樂趣就在於,明明我看到這些差異,但是卻「視而不見」!這個隱藏差異中的設定差異,靠的就是一種視角上的盲點(此時還在一階觀察),更可以說是如果當你可以後設的知道這個視角上的盲點時,「未知」之處就被打開而解釋了「已知」之處的困局,而當你能後設的進入這個視角時,其實就是已經進入了創作者在作品中設計的二階觀察的局裡。

因此盧曼說,在早期作品裡頭,真實與虛構的對立,是以文本外的真實世界作為尺度去衡量,作品的真實,來自於他傳達藝術作品外的系統的有效程度。但是當藝術作品的自我描述獨立出來後,真實和虛構的對立,重點就在於這個對立本身,而看這個對立的線該被畫在哪裡,一方面線可以自由地隨著解讀文本或不同文本的需要而被畫上,但二方面他也在挑戰我們認知裡頭真實與虛構的界線該畫在哪。當我們閱讀文本時,已經足夠能進行複雜的,穿梭在虛假之間的後設觀察,那作品何嘗不能夠立基於我們的生活去拓展虛構的邊界,又或者是我們又何嘗不能回歸到生活中去思考所謂真實的尺度是被畫在哪裡。因此對盧曼而言,不在存在一個固著的真實與虛構的內涵,而是只有真實與虛構不斷地重新設定的「再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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